揽月·岁岁如同梁上燕(2/2)
梅儿姐姐被罚喂马一个月,双雁姐姐也跟着去了,去之前还哭唧唧和大人讨饶,“奴婢宁愿去喂马!大人罚奴婢喂三个月都行!奴婢不愿再回去——”
相反,因为内院没人听用,夫人干脆将她调到身边使唤,这让兰儿既开心,又有一种偷了别人家东西的心虚。
一会儿王七大哥来,让通禀大人,说是悬壶馆的大夫叫人来传话,收治在那里的一个姑娘死了,问是否要直接送去觉海寺。
她听见大人说:“苏大夫妙手回春,怎么风寒之症也治不好吗?”
王七道:“苏大夫说,若是大人问为何这点小病都治不好,就说‘在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一心求死,我总不能灌她喝药’。”
“……算了,送她到觉海寺吧,就说是本官做主给夫人陪葬。”
深秋的十月来临了,天冷得很快,单衫已经不够,大人下令给衙门上下每人做了一套棉衣棉裤,于是众人喜气洋洋,都说新县令不仅秉公断案,身先士卒,而且善待下人,是个好官。且这段时日正收了陶谢两家送来的善款,并县里其余富户,买了许多米面棉衣,施粥赈济,让贫苦人好歹能熬过即将来临的寒冬。
闲来无事时,秦姜望着薄薄昼日下,枝头麻雀三五成群啁啁喳喳,总能想起以前,秦蓟兴致勃勃地对她高谈阔论的模样。
秦蓟的野心来自于他的才华,而德行受限于他们的处境。
他们吃一样的黍和黎长大,穿同一根麻织成的衣服。秦蓟白天蹲在学馆的墙根偷学三百千千,晚上把学来的字教给秦姜,一面教一面嘲笑那些坐在学堂里的同龄人的蠢笨。而秦姜白天捞鱼扒鸟蛋,晚上偷偷煮了给秦蓟补身子,提醒他对村学的夫子多尊重一些,毕竟夫子默许了他听墙根的行为。
她十分明白,但却不理解这个跟自己同胞同命的哥哥。
如果是他当县令,一定会把陶谢两家送来的打点钱藏进私库,变成他自己打点上官的敲门钱,并且在秦姜赈济穷人时,还会耳提面命:“粥再稀一些!棉不要絮那么多!样子做做就得了,一千二百两和一千五百两,写进政绩了是一样的!”
但是秦姜无所谓,她算着日子,也许到开春,就能看见娘亲,再起出秦蓟的尸骨,跟着吕椒娘回她的家乡,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在她所及的范围内,她愿治下百姓安宁,仓廪坚实,寒风不侵。
愿天下河清海晏,有法可依,无匪无凶,无病无灾。
-----------------------------
年前两日,善县飘起了鹅毛大雪,县衙内外在一派喜气洋洋中,迎来了与新县令共度的第一个岁尾。
早从十几日前起,就有一茬一茬的人来拜访秦姜,县衙门前络绎不绝,来来去去人气不断,将皑皑寒冬也逼退了三分,一直到大年夜这天,直到县令要办家宴,才消停了下来。
杀鸡宰牛、发面碾谷,贴桃符、做饴糖、祭灶神、买鞭炮,大家忙里忙外,将前后院整治的焕然一新,到了除夕,关起门来,前厅捕快皂吏,后宅丫鬟女眷,摆了好几桌满满当当的酒菜,秦姜发下话来,今日尽情玩闹吃喝,不计尊卑。
一干人便尽情地撒起欢来,酒席宴间划拳行令,哄哄闹闹,秦姜在前院席间坐了一会,众人轮番劝过酒,喝得有些不支,身子也燥了,脸也红了,又到内宅,在一干女眷夹杂中又多饮了几杯,直到头脑晕晕乎乎,才晃悠悠站起身。
吕椒娘今日穿了件玫红的对襟新袄,满鬓珠花簪环耀人眼目,见她要走,连忙问:“你去哪儿?”
“我出去醒醒酒。”秦姜道。
她穿过嬉笑打闹的众人,离开暖暖熏熏的屋子,才开门,袭人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将脖子在大氅里又缩了缩,戴上兜帽,迎着风雪,秦姜略微清醒了一些,走路仍有些打晃儿。
已是除夕寒夜,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阖家团圆,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很是热闹。县衙也预备下了守岁的烟花,只等众人酒席一过,便拿来点了。
秦姜捞了两挂,悠悠出了门,朝鞭炮之声走去,一路上见孩童追逐打闹,竹竿挑着爆竹劈啪作响。雪夜里最是明亮,但也很是寒冷。她一面走一面瞧,看房舍连绵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不知不觉走了好些路。
趁着半醉的酒意,她并不太想回去,忽而想起离悬壶馆已经近了,索性看看那苏大夫年过得如何,再借他一点火星子,就着放这两挂爆竹。
她在孩童的嬉闹声中来到了悬壶馆。
门楣上挂着一副红木新匾,擡头望着匾上“悬壶济世”四个金粉大字,秦姜哑然失笑。
字是好字,不过是师爷袁庄题写的,她那几笔簪花小楷,还不太够看。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旁边几个小孩儿却叽叽喳喳道:“苏大夫出门瞧病了!”
秦姜大失所望,等了一会,思想着把爆竹挂在他门环上,离去便是了;但又怕被人拿走,眼见着雪越下越大,只好靠在那两扇老旧的门板上,缩着脑袋等他。
苏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除夕雪夜里,自家门口靠立着一件深色大氅,覆着一圈棕毛的帽子,一动不动,要不是那帽檐下时常透出一两分白来,差点让人以为是谁家送过来了件新衣服挂在他家门上。
他上前将那帽子掀了下来,里头缩着的人一个激灵,睁大了迷茫的眼,但只短短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大人,你怎么在这儿?”苏吴道。
秦姜尚有一丝迟钝,四周望望,发现玩闹的孩子都已回了,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多久,只得清清嗓子,用客套的语气道:“苏大夫年关还要出诊,果真妙手仁心,很是辛苦。”
苏吴却问道:“你站了多久?出什么事了?”
“无事发生,我就是闲来无事,走走而已。”她忙道。
苏吴背着药匣,失笑一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的样子,给了她一个暖呼呼的东西,便开了门。
暖意从冰冷的双手直达心间,是他刚才一直揣着的袖炉。
秦姜跟着他亦步亦趋,见里面漆黑一片,不禁道:“苏大夫过年怎么如此冷清。”
苏吴带她到了更里处,点亮了那里的烛火。这是一间隔断的小屋子,应该是他在药铺后的住所,陈设不多,但很是干净整洁,地上的火盆已经灭了,苏吴重新添炭点燃,将它推到她的脚边。
“大人下回莫要如此胡闹了。”也许是除夕的气氛让人放松,他的语气都比以往温柔了一些,“天这么冷,在外头睡过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像教导孩子似的,秦姜有些讪讪,解释道:“我刚才多喝了几杯,才不小心睡着了,以后不会了。”
桌上尚摆着一壶残酒,一个空杯,另有几个小菜,一碗饺子糊。她诧异地发觉,这竟然就是他的年夜饭。
苏吴倒很不在意,撤下残羹,道了声“等一下”,出去后不大一会,便端来两碗热气滚滚的饺子,坐在了她的对面,重温了酒,又给她倒上一杯姜汤。
“既然来了,大人便歇一歇,身子暖了再走不迟。”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道:“酒不可再饮,喝点姜汤,祛祛寒气。”
秦姜乖乖地喝下姜汤。苏吴目光中带了些暖意,烛光/>
与君子如玉相比,他那碗饺子却包得很难看,每一个都形状怪异,歪歪漏漏。她舀起来咬了一口,就再也维持不住礼貌的微笑了。
“你是不是……”她放下碗斟词酌句地问,“多放了……一点点盐?”
苏吴的神色里出现了略微的茫然,闻言也尝了一口,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一边漱口一边道:“抱歉,我去重做一碗!”
接着让她稍坐,又进厨房捣鼓去了。
秦姜好奇地跟过去看,发现他在灶台边揉面。
苏大夫揉面的手艺一绝,面多了添水,水多了加面,水涨船高,甚是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秦姜怕到天明两人也吃不上一口饺子,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加入进来。
她一边熟练地揉面,一边道:“苏大夫过年也不回家?”
苏吴在旁边切葱,厨艺不行,刀法却很是精湛,下手和风细雨,却毫末不差,刀下的葱末细细丝丝,清爽干净;切完了葱切姜,切完了姜切蒜,直把它们切得细如蚁末,哪怕是酒楼的大师傅也没这么干脆利落的刀法。
“我双亲已故,更无兄弟姊妹,没有妻小。”他闲闲说着似乎很平常的话,又开始切肉臊子,“到哪儿都一样。”
秦姜手中微缓,擡眼看着他,发现他真的只是在认真切肉,并没有一丝感伤或者失落。
两人合力备好了皮和馅儿,一左一右开始包饺子,苏吴依旧包得四面漏风,不过一面看一面学,才几个下来,竟也开始有模有样。
她不禁赞道:“真厉害!苏大夫想是学什么都快。”
“得大人夸奖,苏某三生有幸。”他笑。
两人直把一堆饺子包完,取来一些入锅煮了,秦姜调好佐料,又点水止沸,苏吴无事可做,便倚在门边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又不在她身上,有些出神的样子。
饺子煮好,他便自然而然地接过端走,两人动作配合十分默契。
两人重新坐下来,已经是守岁将尽,外头传来一阵阵开中门、燃爆竹的喧腾。秦姜眼眸清亮,笑道:“待会我们也去放鞭炮!”
苏吴也不禁笑了起来,眉眼间冰消雪融,浮上三分暖意。
吃完了饺子,她拉着他去院子点爆竹,点一下捂一下耳朵,两挂爆竹并不多,两人玩闹似的放尽了,噼噼啪啪的声响伴着他们过尽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刻。
最后他们两手空空,看外头成群的孩子跑来跑去,烟花四散,秦姜半玩笑地抱怨道:“这么大个苏大夫,年货不备,爆竹也舍不得买,这个年过得也太寒酸了。”
苏吴却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向她,“多谢你来陪我守岁。”
两人并肩站着,他把做热的袖炉重新给她,递过去时,指尖一触即离,秦姜道:“我不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不由分说将袖炉又塞回去。苏吴没有推却,只是道:“没什么大碍,我一向如此。”
看他一副对自己身体并不太上心的模样,秦姜道:“苏大夫,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希望你能长命百岁,身体康泰,无病无灾。”
苏吴失笑,转而沉默。
有雪花飘飘摇摇落下,他伸出手接在指尖,目光注视洁白的雪花一点点融化,变成水珠从指缝流下。
“大人,我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他缓缓道:“所以不能算好人。”
“……你因为这些事而后悔?”她问。
他却似乎在回想,认真思考后,摇头,“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那就不一定是错的事。”秦姜道:“况且,你还年轻,就算有什么错,今后也可以慢慢弥补。”
苏吴呵出的雾气伴随说出的话语,在冬夜中很快消散,“是啊……我还年轻。”
他的视线落在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时而有吹散的鬓发从紧束的发髻上垂下,拂在眼睫旁,唇红齿白,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
秦姜正思索着怎样再开解开解他,突然一只大手抚上了头顶,在她的头上还揉了揉,蓦地擡眼,撞进他略带着笑意的黑眸里。
“大人,你再不回去,他们该找你了。”苏吴道:“大人还在长身体的岁数,不要思虑太多,也不要总板着脸,多笑一笑——像刚才放鞭炮的时候一样。”
秦姜的脸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臊的,红扑扑一片,瞪了他一眼,“要没有我,你今天都吃不上一顿人吃的饺子!”
“是是是——”他笑道。
往事雪泥鸿爪,故人早已离去,长日光阴点点消磨,春夏秋冬,一年尽了,一年又伊始,向着料峭早春而去。
杀人的刀早已经折断在六十年前,他在少女的眼泪中重获新生,在她眼眸中照见自己,在她挥挥手转身离去的背影后,感受到脉搏和心脏的跳动,从此,逐渐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