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散尽还复来(1/2)
千金散尽还复来
梁国在开年短短两三个月里,大事一茬接一茬,先有李骁,后有潼州,再后来到中书令吴殊一干人等。
沈刺史自以为把自己洗得干净,把范家账本烧尽,却漏掉江家这一变数,照着账本对比,一抓一个准,潼州府上下蛇鼠一窝,自知气数已尽,还没捉到的,慌忙自首坦白从宽求得个体面死法,保住一家老小,情节轻的还能留条活路,至于被招供出来的吴殊及其他京官,就没那么幸运了。
吴殊这才知道,弄权大半辈子,被小皇帝摆了一道,一句话便让自己和李骁斗得死去活来,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
斩首这天,三月春风暖阳,伴随着闹市街头的谩骂声,一众贪官污吏人头落地,吴殊一双眼不甘心瞪着宫城方向。
消息传到李骁耳朵里,心中一块大石随之落下,京都迎来难得的清静。他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每日服药、养狗,还有早晚一问,问林生风醒了没有。
今日得到的回答依然是:“还没醒。”
他的腿一年半载好不了,明太妃坚决不让他走动,好在太医们贴心,前两日找匠师打了把四轮座椅,否则他现在可没法在庭中晒太阳。
李骁挥退侍女,抚着怀里的狗子,他在牢里受罪,这狗却吃胖了,毛发锃亮光滑,可见跟人过的享福日子,就是不知何人。
狗子好动,许是觉得他太无聊,没两下就要跳走,李骁便随它去了。
“殿下,章公子来了。”
侍女话音一落,章聚顺手捞过还没跑远的狗子,走上前道:“太妃这段时日辛苦。”
想来做安王府的门客多了去了,有文有武,皆是天下名士,章聚方才进府,还在松泉亭看了一会儿文斗,都是明太妃把守主持的。
李骁说等能下地行走以后再做这些繁琐事,明太妃偏说她先来先筛几轮。
章聚看了看李骁的伤势,尤其是腿伤,保是保住了,痊愈无望,能恢复到之前行走无碍都很费劲。
“耶律姑娘回信,她说缺一些珍稀矿料,问你是否能寻到。”章聚将信递给李骁。
信上提到的三种矿料,李骁记得宫中藏库都存有:“她若完成手头上的事,可以直接来京。”
于宗主说铸剑山庄的耶律奉宁曾打造过一把机关轮椅,李骁便送去自己的名帖,请她下山。
“走吧,咱们也去松泉亭看看热闹。”章聚把狗子丢给李骁,推着他往松泉亭去。
二人隔着一面湖遥遥看向松泉亭,明太妃坐在亭内,庭外坐有六七人,令李骁倍感陌生。
这府上除了明太妃,亲近的故人全无,当然,小白也算。他忽然就明白李驰的用意,尝到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水光粼粼,岸边弱柳随风,新燕落树梢,衔了一节小木飞出王府外。
外头好景不亚于安王府,更添人间烟火气,三五结伴外出踏青,集市来来往往的买卖人,茶棚百姓边吃茶边议论着时下大事,比如安王如何、吴殊如何、潼州如何。纷纷乱乱的嘈杂声穿过一堵又一堵墙,在耳边嗡响,时不时有一两句又听得很清晰,像过年闹市,所有热烈皆化为虚影——唯见青年眉眼轮廓清润,眸光却如老狐貍般逢人三分笑,胸中城府,将一切细微动作收入眼底,有文人雅致风流、意气风发之姿,又有富家子弟贯有的挑剔。
而后漫不经心转身而去,与周遭一般,渐渐成为缤纷虚影,一抓住就从指缝漏走。
于宗主守在床边,见林生风手指动了动,眼皮子轻颤,登时喜极而泣,连连唤声。
林生风困于梦中,远远近近的声音传来,迫使他挣扎睁眼,双目无神看着屋顶,意识还停留在梦境里,片刻后才缓过神,看了眼面容憔悴的于宗主,动了动唇,奈何嗓子干得厉害。
于宗主连忙倒来水,他抿了些,面对于宗主憔悴神色,心中酸涩:“娘亲受苦。”
“傻话,醒了就好……我去叫宋大夫,等着,别睡……”于宗主抹了一把眼泪,慌乱欣喜得直接握着杯子出门。
林生风闭了闭眼,呼吸轻盈,方知自己竟活了过来,他看出窗外明亮的暖阳,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周身的大伤口未愈,隐隐作痛。
他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屋内摆设已不是医馆里的模样,而是回到熟悉的卧房,他动了动僵硬身子,缓缓坐起来,忽然脸色微变,不信邪盘坐提息,经脉破损,强行运功使得体内疼痛难忍,闷出一口血来。
刚进门的于宗主见状,快步上前点了他的xue道。
“没事……”林生风不忍见于宗主通红的双眼,反是勉强一笑,安慰道,“……过段时日就恢复了。”
但心已狠狠往下沉,沉到谷底,如置身冰窖,令他浑身发颤。
于宗主哽咽,尽量平稳嗓音:“小徐说,百年前莲花派有济心功,或可修复,娘已派人去寻来,太妃也派了人,定能寻到。”
林生风眸子一丝亮色:“当真?”
“嗯,”于宗主擦了他嘴角血迹,抿出一个笑来,“这次是小徐救的你,他已离京,下次你再好好谢他。”
“好。”林生风谎说要吃些东西,让屋内清静下来,好收拾忽起忽落的心情。
他没忽略于宗主所说的“或可”二字,但哪怕尚有一丝机会,都得尽力而为。
醒来后的这两天里,李骁偷跑出来看过他。是的,偷跑,李骁主谋,章聚从犯。他们哥几个就差远在敏州吃土的杨临风,那是个荒凉之地。
林生风得知李骁和他爹都安好,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想到生死一线蹦出的荒唐念头,之后又在梦里挥之不去。
他想,见江并。
但江并人在雾县,不知何时休沐回来,于是便开始大清早独自出门,在江家外的街上,蹲点——听江春儿说江并都是早上城门一开就回来的,除非有事耽搁。
想见江并,是想确认一件事。就如同当初对江春儿,心有悸动却始终觉得缺了点东西,令他守着本心礼节不断观察、探究,不愿不清不楚、含糊了事。之后看到江春儿和徐青寄在一块,他就不再寻求答案。
等到第三日,他还是在斜对江家巷口的街上,坐在早点棚子里吃早点。
三月中旬的清早还有些凉,朝露未晞,薄雾拢着初阳,街上还没有彻底热闹起来,路人谈及今日天气如何,赶集人的拉车碾过地面碎石、包子商贩打开蒸笼的声音都听得清晰,还有碗筷碰撞的、面条下锅的……
在祥和街道上,有两人牵着马由远及近,他的心绪由静及动,或者说本就因等候而紧绷成一根弦,自江并出现后,有人在琴上胡乱拨弄。
便是这胡乱拨弄的感觉了。
不一会儿,在江并将路过他身边时,他擡起头来很是认真道:“二公子,好巧,一起吃个?”
江并看了看不远处巷子里的家门口,又想了想万武堂确实是这一条街下去的:“是挺巧。”
但他可不认为林生风只是单纯在此吃早点的。江并将缰绳交给决明,让他先回家。
一接到那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林生风那熟悉的紧张感又上来了,所以,之前压根不是因觊觎他妹妹而心虚。
他想,要确认的事已经有了答案。
江并看林生风发怔不语,他面色苍白,眼窝微神,眸光略显飘忽,嘴唇也没多少血色。
他坐下来道:“前段时日动乱,看你也伤得不轻,何事非得亲自跑一趟?”
林生风垂下眉,心中暗自发苦,想不明白怎会对江并生了情愫。
见林生风不语,江并觉得跟林生风之间也就只有江春儿可以谈谈,今日找上门来,许是要问她的,便先开了口:“家妹已经回曲见。”
林生风回过神,原本不知应该说什么,既然提到了江春儿,便顺着下去:“我是想,问二公子一件事。”
“何事?”
“江妹的生母,是不是姓宁?”当初想问江春儿的,不过问江并也一样,“单名一个珠。”
江并点了点头:“你怎知?”
林生风眉头舒开:“我很早以前觉得江妹似曾相识,却又不太记得,那日见了令兄,他与宁姨更为相似,这才反应过来。”
他儿时跟随师兄外出游历,路过泰城,在客栈住下,邻居便是宁珠,生得貌美,难免有人觊觎,她的护卫恰巧外出办事,他与师兄便出手料理了恶徒,宁珠借用客栈后厨亲手做了糕点送来,师兄不接,便连哄带骗给了他这年方八岁的小娃娃。
与宁珠的第二面,是在安左县,她说去看望祖父,当时匆匆一别,直到今日才确认,她已病逝。
江并恍然点头,直白地问:“所以你对家妹什么心思?”
“……”林生风低眉不敢看江并的眼,“似曾相识,一场误会,只待她如妹妹。”
“一场误会。”江并语气淡淡,他介意的当然不是这个,“都让令尊问过婚配否,倘若应下来,届时真相大白,如何收场?一时兴起玩我江家人?”
林生风喉咙发紧,急切且道歉否认,却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能说是他爹跟那一帮万武堂的武师们激动过头跑去问人了么?到时江并肯定启唇反讥说:你后来不也默认了么?
他认命,找了个新的靶子给江并:“江妹和小徐很登对,我掺和什么。”
之前,章聚说过徐青寄离开江家一事,还提醒不能在江家人面前说见过他。
他就隐隐有了猜测。
他欣赏并且感激徐青寄,也当江春儿是妹妹,两人在一块没什么不对,依照江家对徐青寄的态度,也不应该反对才是。他这话顺便助一把有情人。
哪知江并却沉默许久,令他忐忑不安起来:“此事我确有过错,你……”
“你怎知他们?”
“?”林生风摸不清底,放低了声音显得十分小心,“这不是,明眼一看就知道的……么?”
“明眼一看。”江并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原来旁观者清。”
林生风有些怔愣,忽见他扯唇一笑,满是无奈。
“我若早点知道……”江并一顿,“罢了,早点晚点有什么关系。”
无非是徐青寄早一点走或者晚一点走的问题。
林生风低声:“为什么?”
“他自己走的。”江并没去深想林生风为何会有此一问,继续道,“方才我言语冒犯,我道歉,你莫放在心上,这顿当我请,向你赔礼,这些事就过去了吧。”
林生风盯着他看,似乎没了江春儿作为话题,与江并之间便会各自归位,客气生疏,此后好似没什么理由再坐下来说话。
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两路人。
但劫后余生,明了心意,他又不甘心了。
两人安安静静吃到中途,林生风问:“二公子还没有心仪的姑娘?”
江并擡眼戏谑:“要给我介绍?”
林生风瞄了他一眼,心想:那就好。听江春儿说,江并还有几个红颜知己,那就是喜欢女子,他该怎么才能把人……掰弯。
在梁国,断袖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朱丝楼里一抓一大把,只是平常人都不摆明面上。
江并见林生风又是有上句没下句,并且表情他又看不懂了,一双眼盯着自己,颇有点……虎视眈眈的意味?
热切?期待?
江并一头雾水,想了想,难道他想让自己也给他介绍?旋即认真开口:“我的两个妹妹你都见过,没其他介绍给你了。秋儿?”
“不,不是这意思……”
江并嗤笑:“开个玩笑,这么激动作甚。”
林生风轻轻叹了口气,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他们彼此之间还能有一些联系。
然而一顿饭再长也有完的时候,他还没想好就结束了,满脸纠结与不爽起身,大概是站起来后还不太适应,胸口一阵闷疼,微微弯腰捂了捂。
“你没事吧?”
林生风下意识摇摇头,瞥到江并的苍青衣摆,改口:“有事。”
说着擡起手示意要江并扶一下,很快就如愿了。
江并扶着林生风,轻轻皱眉:“不过小事,可以等痊愈了再出门,或者差人传个话,我自会登门。”
林生风稍稍站直了身体,脸色比方才苍白一些,不过眸光亮了不少:“下次一定。”
江并眼睛微眯:“下次是秋儿还是逮着三妹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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