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2/2）
颜汐坐起身，从刚才的药瓶里倒出来一颗药片含在嘴里，三两下卡嚓卡嚓咀嚼碎了咽下去，这才开口说道：“都行，你决定吧，我去洗把脸。”
“小汐，你想吃什么？”沈一楠看着她瘦削的几乎一只手都能环绕过来的腰线，看着她仅仅只是床边到卫生间门口这点路都走的一摇一晃的背影，忽然拔高了声音不死心地问道。
颜汐头都没回，再次重复了一遍：“都行，你决定吧，我去洗把脸。”和刚才的话甚至一次不差，就连语调都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是设定好的机器人程序。
赶在她关门之前，沈一楠说道：“那桂花糕吧，我记得你先前说过喜欢桂花味，而且很配绿茶。”
不管她问多少遍，颜汐都只有那么一句话：“都行，你决定吧。”
她关上门的一瞬间，浑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就像是陡然被放了气的玩偶，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来。
她看着镜子中的灯光下脸色白的就像是化了特效妆的自己，眼神从睡得干枯毛躁，炸的跟鸡窝似的头发上划过，慢慢移到就像是放久了的老黄瓜一般又干又涩还发黄的皮肤上，看着看着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子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或者抱一抱镜子里那个佝偻着腰，眼神呆滞空洞的人。
刚才在被沈一楠问到，到底她要怎么做，自己才能原谅她，才能让过去真的过去。
当时的她其实满心满眼都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些年她犹如行尸坐肉一般走过一个又一个人、一段又一段的人生，肆无忌惮地发泄怒气、怨气。重来这个世界，又钻进了无论如何都想要沈一楠放过自己，远离沈一楠的牛角尖。
其实回头看看，这样的人生好像经历了，又好像没经历，别说根本没有任何乐趣而言，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时间过得毫无意义。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子忽然就清醒了。
她之所以想远离沈一楠，是因为想要自己过得轻松些。
她觉得，只要看不到沈一楠，只要她不再碰触自己，或许、或许自己就能……
能怎样？能轻松高兴些？能真的忘了那些折磨过自己的事？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那为什么只有离开了沈一楠才可以，那是不是间接说明了，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会被沈一楠影响，情绪受沈一楠左右，这是不是间接说明……自己还、还……对她有感觉？
颜汐甚至不敢说出除恨之外任何别的能表达情绪的词语。
她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
她忽然擡手，啪的一声，一记巴掌直接甩在了脸上。
看着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红印，颜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新生活总是要开始的。
“眼睛怎么了？”她一出来，正在摆茶点的沈一楠就像是雷达似的，立刻擡起头，视线紧紧锁定在她的脸上，细细描画着她的每一寸皮肤，深入地观察着她的每一分表情，就连风吹头发丝的程度都在精密地分析着。
“洗面奶弄进眼睛里了。”颜汐有问必答，但明显低沉沙哑的声音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如果不是哭过了，声线怎么会莫名其妙突然变得这么粗粝。
沈一楠明知道她撒谎，但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
她没话找话道：“这几个是学校附近新开的甜品店，生意很不错，你尝尝。”她拿起一块递过去，但颜汐却没有接。
原以为最后又要演变成她威胁对方吃下去的戏码，但没想到——颜汐只是没有拿她送过去的那块，而是自己撚起来一块，在沈一楠近乎震惊的目光下放进了嘴里。
虽然脸上并没出现喜欢或者其他明显的表情，可这真的是自打住进这个房间之后，颜汐第一次主动吃东西。
以往除非沈一楠强行塞到她嘴里，甚至还要好一番威逼利诱后她才停止往出吐，会勉强吃进去那么一点。
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打营养针，恐怕她早就瘦成了当代木乃伊。
沈一楠内心隐隐有些雀跃，她屏息，竭力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颜汐一口一口接着一口地品尝了大半个糕点。
就在她被巨大喜悦冲击的大脑有些眩晕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却打断了此刻竟然略有些温馨和谐的气氛，沈一楠表情微变，看着手机屏幕上陌生的电话号码直接摁了拒接。
但没到两秒钟，相同的电话号码又开始在屏幕上跳动。
她本来不想接的，但最近公司正处在风口，除了技术性问题，还有不少决策性决定需要她亲自拍板定夺。她在两人的关系中已经处于不利地位了，如果事业上仍然处于下位的话，那她跟颜汐就是真的不可能了。
“你慢慢吃，我接个电话。”沈一楠站起身走到一边，但其实颜汐根本毫不在意她，甚至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施舍给她，依然在认真吃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吃的津津有味，还异常可爱地砸了咂嘴，看来是真的喜欢。
沈一楠心想，下次可以试着买点其他味道。
只是——
“请问是沈小姐吗？我这边是如意蛋糕房的店长，下午您是不是在我们这里买过糕点，还办了张会员卡。”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焦急的抱歉声音，“真的很抱歉，私自联系您，但我们0刚才发现下午卖给您的桂花糕装错了，请问您已经打开食用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这边立刻派人送一盒新的给您。”
沈一楠回头，看着颜汐已经吃完手里的那块，擦了擦唇角的点心屑，竟然伸手又去拿了第二块，唇角不自觉都上扬了：“味道搞错了？不过没关系，这是什么味道的，我家里人很……”
“不是的。”店长着急打断道，“我们店员给您打包的不是我们售卖的口味，而是之前一位客人预订的特殊糕点，内陷是黄连粉，您千万别吃，太对不起了，为了补偿您，我们现在每样口味都给您送一份可以吗？”
“你说什么？”沈一楠震惊，她定定看着面不改色吃的甚至有些入迷的颜汐，刚才还轻快愉悦的声音顿时就沉了下来，“放了多少黄连粉？”
店长被她的声音一吓，后背飕飕泛着凉意，也不敢撒谎找补，如实说道：“整个糕点基本都是黄连粉做的，只是为了黏合加了一点淀粉而已，所以绝对不能入口，会很苦的。”
很苦？可沈一楠看着微表情都没有的颜汐，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点一点挪过去。
“别吃了。”她说道。
可声音太小了，颜汐根本没听到，或者就算听到了，也不想听话。
沈一楠咬着牙，再一次重复道：“别吃了。”
“我说别吃了，你是听不到吗？”她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颜汐还剩下大半的糕点，在颜汐吃惊的目光下咬了一口。一股近乎于侵占的苦涩瞬间攻略的味蕾，那么一瞬间眼泪差点都要从眼眶涌出来。
这么冲的苦味她是怎么平静的吃下去近两块的。
沈一楠一把扔出去，又把桌上的茶点茶壶全都扫了出去，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也就一会的功夫，地上全都是玻璃渣和碎屑，一片狼藉。
颜汐还保持着举着手的姿势，错愕地看着她。
沈一楠吸了吸鼻子，声音略有些哽咽：“颜汐，你到底想怎样？我说过，不管你怎么对我都好，你能不能不要伤害自己？”
“你有病吧？”颜汐一脸莫名其妙，就像是看疯子似的，满脑袋问号。
沈一楠突然掐住她的下巴，使劲往上一擡，逼她和自己对视：“你难道都不问问，为什么我会给你带这么苦的甜品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我一下？是不是蛋糕店的人没给我打电话致歉，你就要把我是故意给你吃这么苦的东西的误会放在心里一辈子？”
“你在说什么？”颜汐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茫然的看着她。
“我在说什么？你以为这样就是以牙还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折磨的受委屈的永远都是你自己，有本事你冲着我来啊！”沈一楠嘲讽道，“我知道你恨我，你如果想报复我的话，你大可以以暴制暴对我啊，你伤害自己算什么本事？”
“神经病啊。”颜汐是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本来给自己的思想建设做的好好的，哪知道出师不利，好了没十分钟就被莫名其妙骂的狗血淋头，颜汐觉得晦气，“是你自己要买回来的，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沈一楠，我求你去看看心理科吧，我又做什么让你破防了？”
“刚才蛋糕店的人给我打电话，说打包的糕点弄错了，这份根本不是桂花糕，内陷是黄连粉，是别人预定整蛊的！”沈一楠冷着脸，“所以为了不跟我说话，黄连粉你都吃的下？”
“黄连粉？”颜汐愣怔一瞬，表情不自然了一瞬，她偏过脸躲避沈一楠的视线，嘴里含含糊糊说道，“什么黄连粉，我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了，不是给你，是给其他人了，也或者放的不多，正好我很喜欢这种味道吧。”她起身就要走，被沈一楠一把拽住了手腕，她不可置信，但却又不得不相信事实，一脸无法接受地喃喃低语，“不对，我刚才就该想到的，那么浓郁的苦味就算是你想跟我作对，也不可能真的一点表情都没有，不可能的，你、你……”
刚刚不是喜欢吃，而是在不断地试探自己能不能尝出来味，一块尝不出，所以才拿起了第二块。
颜汐眼神躲闪，她使劲扒拉着沈一楠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天到晚莫名其妙的，行了，不让吃算了，我困了要睡觉了，你出去吧。”
“跟我去医院。”沈一楠拖着她往外走。
“行了，放开我！”颜汐胳膊都快被拽下来了，但她本身力气就没有颜汐大，更何况自己这么久没正经吃饭，稍一用力脑袋还晕乎乎的，这会儿被她扯得四肢都要散架了，她猛地一甩也没甩开，但还是成功止住了沈一楠的动作，“是，我味觉出现了问题，尝不出味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你烦我，所以才没说的，你TM真的是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点。”
虽然刚才就猜到了，但从颜汐嘴里听到，沈一楠还是觉得就像是有一颗炸弹在脑海中崩开，整个人都有些傻了。
她隐约听到自己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这不重要，不应该这样问的。
可什么重要，或者说最应该问的是什么？她不知道，她都不知道。
沈一楠现在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就像是一团毛线，根本找不到线头。
“就摔了，然后镇定剂打了，睡了，再醒来之后。”
沈一楠想起来，颜汐确实是住院之后就很排斥吃东西，但她一直以为颜汐是为了惩罚自己，但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只是厌恶吃而已，因为她尝不到味道。
吃东西对她来说是痛苦的事。
悲伤难过，立刻袭来，只是还不等沈一楠接受现实，颜汐就立刻抛下另一颗炸弹，她平淡地说道：“除了味觉，还有色觉。”
“色觉？”沈一楠瞳孔微微放大，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拉一拉颜汐，但对上对方眼底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疏离，伸出去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我随便起的名字，不知道专业术语是什么，就是色盲了，我……”颜汐上下扫视沈一楠，“我现在看你就像是在看黑白片，不明白就去找纪录片看，我不是专业人士，也是刚色盲不久，不懂。”
“都是那次受伤之后？”
“具体时间忘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发现的了。”
颜汐说的太轻巧随意了，甚至让沈一楠都有一种她根本毫不在意的错觉。
可真的不在意，那段时间就不会那么敏感应激了。
她只是接收现实了吧。
在她彷徨无助的时候，自己非但没有帮她缓解焦虑，甚至还一直在逼她。
沈一楠鼻腔酸涩，艰涩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颜汐耸肩，摊手：“你不是说除了骨折没什么大碍么，而且我觉得，一个能给我打镇定剂的人应该也不会想让我有其他后遗症，不说就能省事点。”
“我……”沈一楠想说没有，但颜汐刚醒来时候自己咄咄逼人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中幻灯片似的闪过，她实在说不出后面那个字。
镇定剂她是怕颜汐伤到自己，不是别的。
为什么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
沈一楠不等反省，忽然想到更严重的事情，她心脏骤然缩紧：“你的眼睛，看不到颜色？那你的设计……”
颜汐脸上的笑容甚至扩大了几分：“不会吧，你才想到这个？”她哼了一声，“你放心，不用你赔偿，以后也不用你养着。”
沈一楠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颜汐摇头：“我现在不在乎你什么意思，我只想表达我的意思，你怎么想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也希望你以后不要擅自用你的思想揣摩我的想法，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你给我下定义，比如我只不过简单吃一块糕点而已，你就自作多情地给我套上一个苦情人设，拜托，我没那么无聊。”
“我会改的。”
“改不改的无所谓，你别在我面前犯贱就行。”颜汐解释道，“设计分很多种类的，我只是分不清楚色彩，又不是瞎子或者傻子。”
“会好的，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医疗仪器，一定很快就会好的。”沈一楠根本不懂医术，但此时此刻她就是想这么说，不像是在宽慰颜汐，倒像是说服自己。
比起紧张到脸色泛白，从刚才就一直紧紧握拳，手背青筋暴起的沈一楠，颜汐倒像完全的局外人，此刻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我问过医生了，确实没什么大的问题，心理疾病罢了。”
“心、心理疾病？”
“是啊，整天看到不想看的人，整天被讨厌的人逼自己吃下不喜欢的东西，所以还不如瞎了呢。”这话三分真七分假，重要的是说话人和听话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沈一楠沉默许久，低声道：“尽快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顿了顿，她补充道，“我帮你约颜依依。”
大概是无所谓，也或者是颜汐已经习惯了沈一楠这样的条件交换，她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甚至说了声：“那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