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思凡(三合一)(2/2)
林长济也并非这种人,没隔几日,这件事便闹得满城风雨,成了宁江县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接着,就是周璠险些将周兆平活活打死的传闻。
后来林长济外出赴宴,席间又有人说起了这件事,大家都是同县同窗,又都要上省城赴乡试,本就是难免的。读书人满腹才华,讲起筱苍兰的凄美死状来更是绘声绘色,倒叫他有些食不下咽。
说了好一会儿,忽听有人一声咳嗽,众人方才想起林长济曾是周兆平的小舅子,席上有些尴尬,难为林长济还能神色如常的发问:“伤的那么重,还能参加本次乡试吗?”见林长济并未生气,席上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有人对林长济道:“幸亏令姐及早脱身。听说是腿断了,五脏俱损,别说秋闱了,怕是九死一生啊。”
又是一阵唏嘘:“周家家教这么严?”
自古文人狎妓,历来不当什么不雅之事,何况历代都有好男风者,癖好而已,在这些人眼中,娼*妓优伶同属下九流,哪里就至于用性命相抵了?
“你看周兄素日为人就知道了。”又有人道:“更何况,周老太爷是南京户部侍郎致仕,这次的寿宴,汇聚了全府各州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死一个伶人事小,周家的脸面事大呀。”
相识久了的都知道,周兆平懦弱缺少主见,往日里只听母亲的话。
林长济听懂了,筱苍兰在全城豪绅面前触柱而亡,死前还不忘拉情人一把,周家遮掩不住,只能牺牲次子,换个家教严明的名声。
后来又听说活下来了,可也落了个半残,终身下不了地。
毕竟夫妻一场,林毓秀闻讯便觉后脊一阵发冷,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只说:“他们自来如此,从小纵容不加管教,养坏了,败坏了门风遮掩不住,又直接一棒子打死。”
万幸她没能生下孩子,否则别说脱身,连她的孩子都要在那种毫无人性温情的深宅中度过一生。
林砚捏着一只茶杯,沉声对三兄弟道:“要引以为戒。”
林毓秀一愣,这像个孩子该说的话吗?
林砚赶忙赔笑:“我说我自己,要引以为戒。”
林毓秀笑着捏捏他的小脸:“我们砚儿是小神童,长大也必然是正人君子,怎会像他那样呢。”
“咦?”林砚四下一看:“我二叔呢?这几天见首不见尾的,在忙什么?”
林长安道:“他忙着读书,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最近搬货、看账,就连吃饭时手里都拿着本书,四书带着《集注》背。”
林砚听后老怀甚慰,去找林长世,果然在房内挑灯夜读。
林长世只是略擡了擡头,又埋头在书本间。林砚也不吭声的默默坐在一旁。
“我考了四次院试,屡试不中。”他说:“也不知为什么,同样是一个娘胎生的,与大哥天差地别。”
林砚其实对林长世另有安排,等长济考完了乡试,家里富裕了,就给他在京城国子监捐个监生,监生在乡试中有优待,相对容易,再不济,结业时参加铨选,也能补个□□品官。
却听林长世又道:“我原本想着,科举有大哥呢,我资质平平,又年及弱冠,不如留在江宁守好家业,让大哥心无旁骛的去考试去做官,只要咱们这个家蒸蒸日上,后世子孙都受益。”
林砚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
林长世道:“可是……可是近来我发现,压根不能这么算啊。大哥的功名是大哥的,半分落不到我头上,我一介白身,就连,就就就,就连……”
“就连什么?”林砚听着费劲。
“就连喜欢的女子都不敢妄想。”林长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笑道:“二哥你真真是要急死我。”
“去!小孩子家瞎掺和什么!”林长世骂他。
“你看他,最近厉害的不行,还会骂人了呢。”林长安依旧笑呵呵的,一副很欠扁的样子。
“你有中意的女子了?”林砚八岁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林长世骤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是刘员外的女儿,刘大小姐。”林长安又道。
林长世赶紧道:“不许往外乱说,毁人清白!”
林长安道:“我哪有那么不知轻重!”
“林长安。”林砚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跟兄长说话?”
林长安愣了愣,自知理亏,讪讪的坐到一边。
“家人的宽容永远不是你肆意挥霍得寸进尺的资本。”林砚冷声道:“待外人也一样。”
林长安点了下头,他对两个哥哥固然感情很深,却少有尊重,尤其是二哥林长世,他心里也知道,是二哥为人宽厚从不与他计较罢了。见林长安的嚣张气焰有所收敛,他又看向林长世:“刘员外想找一个身负功名的女婿,刘小姐却未必,我瞧她对你大哥毫无兴致。”
林长世摇头道:“她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含糊,刘员外重视功名自有他的道理,我给不了,就不该耽误人家闺女。”
这话说得,林砚都是一愣。
但细想之下,林长世这话,也不无道理,换他是做父亲的,恐怕也愿将女儿嫁给林长济这样的人,相貌人品才能俱佳,前途可见。刘青筠不在乎功名,是因为不懂得功名的重要,她可以不在乎,林长世却不能欺负她不谙世事,就不去奋力一搏。
“不无道理,该考。”林砚心中赞许,语气却十分平淡:“这段时间偏重于你大哥,忽略了你们的功课,是我思虑不周。”
“是‘你’,没有‘们’。”林长安小心翼翼的提醒,他可不想考什么科举,何况他有自知之明,如果二哥是半瓶醋,他连个瓶底子都没有,比睁眼瞎略多识几个字,能看个话本小说就够了。
林砚抄起桌上的茶盏,险些连茶带盏朝林长安丢过去。
“不是……”林长世也急着解释,他并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只是怪自己不争气而已。
林砚打断了他的话:“从明日起,我会告诉你每天该读什么书,该背什么文章,今年八月至明年三月,你要自己多用功,把根基打牢,如果你大哥考试顺利,明年三月我大抵能抽身回来,教你做八股时文,参加明年八月的院试。”
林砚盘算着,院试三年两次,正赶上明年八月,还有一年时间,应该是够了。他相信长世是勤勉自律的,否则也练不出那样一笔好字,如果得到正确的方法,加上一年的努力,仍考不中一个秀才,那大抵再花个三五年也是不能中的,必须另谋出路。
虽说科举一途,皓首穷经终其一生者比比皆是,但林砚并不赞成,人生苦短,不该将大好的光阴靡费在自己不擅长的事上。
林长安心说,好家伙,三月份赶回来,这是默认大哥一次通过乡试、会试、殿试的节奏啊。
林砚接着道:“刘家小姐我见过一次,落落大方,品貌双全,你要是真的有意,早点托你姐姐问问人家的心意,乡试之后让你大哥去向刘员外提,你愿意勤学上进,功名迟早会有。”
经这么一梳理,林长世的纷乱如麻的心也透亮了起来,林砚让他早点熄灯休息,明日再看书。
“不对啊……”林长安跳起来道:“店里缺人手,二哥读书,就剩我一个人?”
“店里没有伙计掌柜吗?没有就招,人都是慢慢培植起来的。”林砚道:“我预备年底再盘一家铺子、置些田产,明年开当铺,后年开酒楼……如果事事都要靠自家人盯着,别说你们兄弟三个,十个八个也不够用啊。”
林长安生无可恋的坐回原处,真是众生皆苦,不吃读书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啊!
林荣礼不知打通了哪条筋脉,上门来纠缠不休,缠着林长济给他个营生做,不拘是算账还是搬货,他要给儿子赚束修,给女儿攒嫁妆,林长济不答应,他便抢了他的《春秋》,不让他看书。
林长济浅笑不语,转身去书架上拿了本《礼记》。
林荣礼又抢了《礼记》。
待四书五经集齐了九本,都在他怀里抱着,林长济终于拿他没法:“二叔知道,我素来不管生意上的事。”
“你不管谁管?”林荣礼瞥向旁边的林砚:“这个小蹦豆儿管?”
“二叔你猜对了,就是他管。”林长济道。
林荣礼又像旁边看看,林砚正坐在宽大的书案上安静看书,赤着一双小脚晃啊晃,像年画上的娃娃,团团一派憨态可掬的样子。
“你快拉倒吧,搪塞人也没有这样搪塞的。”林荣礼翻了个白眼:“他在外面做的那些事,还不都是你在背后指点,你唬唬外人也就算了,还糊弄到二叔头上。他真要是会做生意,除非祖宗显灵。”
这话说完,天边忽然落下一道闪电,然后是隆隆雷声。林长济脸色微变,林荣礼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我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他期期艾艾的问。
林砚突然从桌上跳下来道:“要下雨了,让阿媛姑姑去收衣裳。”
他赤脚跑了出去,林长济在身后喊:“穿鞋穿鞋!”
可林砚充耳不闻,小孩子火力旺,一到夏季鞋袜是穿不住的,阿媛恰好经过,接过他的鞋追到院子里。
林荣礼瞧着那背影,将信将疑的问林长济:“你不是认真的吧?那些事真是他做的?”
林长济依旧浅笑不答,转而从书架上拿了本程文范例翻着看。
林荣礼怀里抱着一沓书,手都酸了,“砰”的一声摞在书桌上,哼笑道:“你们兄弟三个,看似林长安最滑头,其实心眼最多的还是你。”
林长济啼笑皆非:“二叔你……拜错庙门了。”
片刻林砚回来了,又捧着书本跳回书案上,看得津津有味,林荣礼好奇他在看什么,走近一看——《西厢》。
“你你你你……”林荣礼瞠目结舌,怪叫着对林长济道:“他才八岁,你眼睁睁看着他看这等书,也不管?”
林长济微哂,满不在乎道:“他当着我也是看,背着我也是看,谁小时候不偷偷看些杂书?”
林砚擡头扫他一眼,谁小时候都会偷看吗?他前世怎么没看过这么多有趣的闲书……
林长济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继续埋头写字。
“二叔爷,您是想赚钱沽酒喝?”林砚问。“我早已经不喝酒了。”林荣礼冷哼一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林砚笑眯眯的,慈祥的目光如在赞许一个进步卓著的后辈晚生。
“小兔崽子,干嘛这么看我!”林荣礼故技重施:“等你爹给你娶了后娘,让你天天给弟弟妹妹洗尿布,洗不干净没饭吃,看你还怎么放肆。”
就算是从前的林砚,也早已不怕他这招儿了。
林砚从桌上跳下来,道:“我二叔也要读书科举,如今店里只有三叔一人盯着,你去帮他,可好?”
林荣礼看看林砚,又看看林长济:“还真是他说了算?”
林长济微微颔首:“早跟您说拜错庙门了。”
“嘿!”林荣礼盯着林砚上下端详:“祖坟上冒青烟了这是……”
林长济心中暗哂,冒青烟算什么啊,祖宗都亲自爬出来了。
“您就说好还是不好?”林砚问。
林荣礼跟林长安素来尿不到一壶去,可他眼看着兄弟三个换了宅子,看着林毓秀重归宗室有娘家可依,看着林长济考过科试筹备乡试,看着林砚大放异彩闻名于全县……怎能不心生羡慕。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从前觉得山重水复,终日浑浑噩噩,如今柳暗花明,他安能不为子孙一计?
“好!”林荣礼道:“当然好!”
林砚一拍大腿:“二叔爷,咱们把话说在前头,不能好逸恶劳拈轻怕重,不能眼高手低挑肥拣瘦,只要好好干,我绝不亏待您。”
林荣礼看向林长济:“他这样对长辈说话你也不管?”
林长济略一擡眼:“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我儿哪句话也没说错,我为什么要管?”
被子辈孙辈教训,林荣礼听着那个窝火,偏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脸上一阵青白变化,终是咬咬牙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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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暑一过,天气渐渐凉爽,林砚带着元祥,陪着林长济来到省城。
大比之期将近,全省各地的读书人汇集于此,贡院附近的客栈人满为患,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商铺大多换上了考具在售卖,随处可见都是身穿直裰头戴方巾的秀才,茶楼、酒楼座无虚席,他们大声讨论着微言大义和应试技巧,置身其中,不会说几个“之乎者也”,都不太好开口说话。
林长济素来不是喜热闹的性子,林砚在距贡院不近不远的地段赁了一处小院,巷陌幽深寂静,排除喧闹,利于备考。秋闱共九天七夜,中间有两次出贡院换场,住的舒服一些,也利于体力恢复。
不出所料,今年本省的主考官正是李柏山,八月初六考官入闱,在举行入帘上马宴后,内帘官进入后堂内帘处,监试官封门,自这天开始,为避免舞弊,内外帘官不相往来,内帘官除批阅试卷外不能参与其他事。
八月初七傍晚,林长济在做完最后一篇习文后,将毛笔挂起来,舒展酸痛的手臂肩颈。
为避免他考场紧张,最后一篇文章林砚不看,两人只闲聊了几句,就各回各屋,早早熄灯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