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论战（1/2）
朝野论战
年末的朝廷总是忙忙碌碌的，而廷尉府犹甚。
上至最高长官陈群，下至廷尉府的普通掾吏，此时都将自己的全副心力，投入到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
廷尉府之人皆知长官陈群不仅严于律己，也御下明苛。几乎没有人敢在这位严明的长官下偷奸耍滑，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绷紧了精神，生怕哪里不慎，便招致了长官的责怪。
所幸这样的高压状态并未持续多久，等廷尉府众人将各地报上来的情况汇总之后，便结束了光熹元年的工作，迎来了不短的年假。
普通的官吏俱是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准备与家人享受这难得的假期。
然而廷尉陈群的心情非但没有得到放松，反而像是被压上了千钧重负一样，不可避免地变得沉甸甸。
——那些庞大又冰冷的数据，如烧红的烙铁一样，刻骨铭心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陈群不止一次地对着书案上的卷宗思考：为什么被判处死刑的人会这么多呢？而大汉天下，到底又有多少人没死在天灾人祸之中，反倒死在了刑罚之下？
这个一遍遍在他心中响起的问题，促使陈群不厌其烦地查阅起了往年的卷宗，也促使陈群心中的痛惜越来越深。
人口，才是一个王朝存续的根本。当今世道正是天灾人祸并行的时候，每日死于兵乱、死于疫病、死于灾害的百姓本就不计其数。
……人口锐减，十不存一。
而就在这样艰难的时节里，还有这么多的人平白死在了牢狱之中，死在了刑罚之下……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都罪不至死啊。
如果文帝未曾废除肉刑，那么有很多人本不必死，他们或许会失去右趾，或许会被处以宫刑……可总归能保住性命，继续与亲眷家人生活在世界上。
但在文帝改革刑制，废除墨、劓、剕、宫等肉刑之后，便一直缺乏中等罪行相对应的中间刑。只能将一部分人处以髦、钳、城旦春等劳刑，一部分转化为死刑。
陈群不自觉地用指尖摩挲起了卷宗上的陈旧墨字，长长叹息一声。
这个年假于廷尉陈群来来说，可谓是索然无味到了极致——无论是随长辈祭祀先祖，还是同家人拜访亲友，都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哪怕一丁点的波澜。
他的所有心神都留在了廷尉府的卷宗之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解决积弊的对策。
在那个寂静又寒冷的长夜里，陈群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在侍从惊讶又不解的眼神中坐到书案前，满腔热忱地握住冰冷的狼毫笔，一字一句地写下自己的答案。
除夕已过，岁首将至。正月初一的礼仪性大朝会结束甫一结束，陈群便迫不及待地带着自己几经删改的奏疏，到崇德殿外求见万年长公主。
他顺利地得到了刘晞的接见，也成功地将自己苦思已久的心血呈到了公主的案头。
他站在庄严的大殿中朗朗陈词：
“今日之大汉，死刑委实过重，此非圣王之政，也不是休养生息、延续国祚之正道。臣有一言，斗胆进于公主之前。”
“廷尉但说无妨。”
陈群拒绝了殿中宫人为他提供的席位，固执又倔强地立于殿中，躬身拱手道：
“自文帝废肉刑之后，刑政便一直有失。若处生刑，则太轻，易纵于上，非但不能禁止奸恶之行，反倒让黎庶缺乏敬畏之心，擅触刑法；若处死刑，则太重，易怨于下，造成轻重失当、刑政不中的局面，留下苛政之名。”
刘晞知道此非虚言，便也敛容正色，一边批阅眼前人刚刚递上来的奏疏，一边凝神听着他此时的话，端正道：“廷尉之言在理。”
“且大汉延续已久，法令逐渐增加，科条无穷无尽，廷尉府与三公、三台的说法又略有出入。如此，便给奸邪之吏留下了舞文弄墨、擅自决断的空间。”
“臣以为，若要改善今日之刑政，要点有二：一为恢复肉刑，完善刑政；二则是删定律法，统一推行。”
说完，面容端肃、仪态端庄的青年便振袖一礼，伏拜于地。
“廷尉请起。”刘晞温和将人叫起，再次给陈群赐了座，不疾不徐地说道：“人命至重，难生易杀。我大汉向来以仁治国，确实不该出现这么多判处死刑的条例。”
“便依廷尉之言，下令征召明习法律的大儒名士，及朝内外的二千石官吏，入廷尉府编订新法，旨在简约明要，流惠下民。”
正如陈群所言，随着大汉延续的时间越来越长，相关的法律科条也越来越多，有时这些科条之间，甚至会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况。
如今的汉律已能称一句卷帙浩繁，就连专职司法的官吏大都也对此一知半解，不能将律法的条款弄清楚，更何况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呢？
若要减少犯罪率，那么便首先需要一部言简意明的新法，让平民百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刘晞沉吟片刻，接着道：“天地万物，唯人为贵。依我看来，为避免地方守令及司法官吏滥杀人命，此后处斩罪犯时，应让其通报于中央，再行复审，以防止缺漏。”
其实如今也有死刑复审制度，但只针对二千石以上的官吏。提出将此制度应用到普通的百姓身上，刘晞绝对是第一个。
陈群在略微思索之后，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由中央对各郡国做出的死刑判决再行复审，应该能对那些肆意玩弄字眼、操纵法条之人有所震慑。
可刘晞的回答存在一处极大的问题——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对陈群有关肉刑的建议发表任何意见，她甚至不愿主动提起这个词语。
若是今日在这儿的是其他人，绝对会领会到万年长公主今日表达的态度：她不赞成恢复肉刑，起码此时不赞成。
然而今日在殿中与刘晞对谈的是陈群，是风格峻整的陈长文。
或许，陈群也猜到了刘晞的态度，但他对此并不在意。
他再施一礼，径直作揖道：“肉刑既废，轻重无品。刑政始终有失，刑徒多而乱不能治也……”
“长文啊……”刘晞轻轻蹙眉，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
“你应当也是明白其中难处的，此论一提，天下物议必然沸腾。他们大多数人都不会体察到你的初衷，而只会抨击朝廷残暴不仁。”
而天下形势犹未稳定，一旦那些心怀野望的人以此为借口揭竿起义，不明真相的普通百姓便会倾心追随。届时，局势恐怕就不好把控了。
况且，恢复肉刑之事，于今时今日来看，虽有利于人口恢复，但若将此事放到人类文明的滚滚长河之中呢？这会不会是一种文明的倒退？
刘晞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如此武断地定下此事。
“公主！”陈群擡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刘晞，恳切道：“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此事不可行呢？”
“那便依长文所言，试一试吧。”刘晞微怔，叹道：“请太尉征询百官对恢复肉刑一事的意见，另外令中书台拟旨，下召征询士林意见。”
如刘晞所料，当恢复肉刑之事摆到明面儿上之后，雒阳城里的舆论确实沸腾了。
无论有没有出仕的士人，都免不了要对恢复肉刑之事发表几句意见。
到后来，对此事的讨论甚至演变成了一场论战，支持者与反对者或撰写策论文章，或呈上奏表奏疏，你来我往地就此事抒发自己的观点与看法。
支持者以太尉卢植、廷尉陈群、侍中荀彧等人为主，这些朝中重臣大多站在人口繁衍的角度，提倡恢复肉刑，以达到繁衍生息的目的。
且这些身在朝中的重臣，也多次提到因中间刑缺失而导致的生刑过轻、死刑过重之现象。
反对者则以执金吾杨彪、赋闲的大儒孔融等人为主，这一派的理由并不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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