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生(五)(1/2)
百相生(五)
残风断崖处,墓碑沿出的石台上燃着一纹袅袅白烟。
虞植的面容隐藏在薄烟中,风闯入,搅出一片清淡如云朵的烟气。
明瑜没想到会在此看见他。
她昨夜潜入北院时空无一人,长生咒就被封在书桌内的抽屉里,没有丝毫防备。
她遐想过很多种再次遇见虞植的场景,却不曾想到是在这样的地界。
合是不该。
墓边人听见了她的脚步声,透过缕缕烟雾望向她,兄妹二人的见面实在谈不上温情。
见了她,虞植温柔一笑:“枝枝。”
明瑜面色复杂,从始至终她都猜不透虞植,她觉得这人比虞尚书恐怖得多。
她不明白,自她亲眼看见虞植杀了母亲后,每次见虞植时心底眼底都波涛汹涌,如天雷炸开一池水花。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是因为虞植每次唤她时都极温柔。
他看见她了,七岁那年他给虞夫人下毒后看见了明瑜躲在门外露出的眼睛。
可他没说。
非但没说,还要以一种极温和良善的态度面对她。
堪比猫儿玩弄鱼缸里家养的鱼。
虞植是那只拨弄爪子的猫儿。而她比鱼缸里的鱼还要难堪,她是跳出鱼缸暴露在外的鱼。
任人宰割,对方还偏生没有那个速战速决的心,猫爪挠心般攻破那条鱼的心里防备。
直到她落荒而逃。
明瑜望向他下意识的惊慌依然在,不自觉地攥紧了祁怀晏的衣角。
察觉到明瑜的惊惧,他反过手用那只宽大的手裹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祁怀晏承认虞植与他遇到过的敌人都不同,他没有杀气,却是一把温柔刀。
“枝枝,你怕哥哥?”
藏蓝袍衫的男人没有挪步,从烟雾中淡出,眼里有几分受伤地看向明瑜,而后摊摊手作无辜装。
明瑜听见祁怀晏对她说了一句话:“我在你身后。”
姑娘一下怔在原地。她想起,自己再也不能逃避,于是轻轻从祁怀晏手心溜出。
祁怀晏知趣地站在那棵树下,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柄长剑,余光包裹着那个清瘦的姑娘。
明瑜看见母亲的墓,咬咬唇。虞植见明瑜走上前,笑得更柔和些,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不知为何他身边有一壶茶,两只茶杯。像是早已准备好了,静坐在此等待客人一般。
茶水是冷的,倒出来时没有热气,但看成色是泡过一遍又一遍,冲过六七遍后茶水都淡了。
明瑜一愣,旋即坐了下来。
“喝一杯茶罢。”
茶水冰凉,不似虞植本人温顺,此时却一连饮下两杯。
明瑜不明白他的意思,犹豫再三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对虞植的情绪总是复杂,像是仇恨被反复冲刷,染上恐惧,再仇恨,再恐惧着。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与虞植坐在她母亲的墓前,饮茶。想过的每一个与虞植了结的画面无一不是撕破脸,刀剑相对,亦或是嘶吼着、哀嚎着。
但都不是。
倏然她想起一桩事,平声问开:“我阿娘的这块墓,不是我、不是虞挚,剩下的人应该……是你?”
墓碑被擦得干净,较她们一行人出偃岚域那天看到的一样。
那日她便猜到定是有人常来清扫。
虞植半天发出一声温润的“嗯。”
读到明瑜眼中的不解,他看向远方的偃岚域,说:“这是我平生最愧对的人。枝枝,我很抱歉。”
明瑜不知该附上怎样的神情,对于虞植,她承认他很苦,刚出生就成了太后的棋子,虽非他所愿,但杀母之仇她亦无法原谅。
提及此事,明瑜执着茶杯问:“那天,你看见在门外的我了,对吧。”
虞植坦率:“嗯,我到现在每夜的梦魇中还会看见那天你站在门外与我对视的模样。”
明瑜指骨发白,紧紧攥着杯壁,却不理解他,“看见我,为何不直接说出来亦或是干脆把我也杀了?”
她目光挪向虞植,却只看见他温和的侧脸,继续说:“那时我才不到十岁,杀了我简直易如反掌,不是吗?”
那年虞植已十四,足足比明瑜大上一轮,已是京华人尽皆知的国子监奇才,对付家里小妹妹不过勾勾手指的事。
他却笑了,“纵我们非一母所生,不论你相信与否,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又怎会动你。”
风徐徐吹来,又将墓前燃着的一只香灰吹散。
“想必你都知道了,我对虞夫人下毒的缘由……但我不准备辩驳,墓碑换不回虞夫人的性命,亦洗不清我的罪恶。”
他说着话时,带着悲凉,明瑜心一抽一抽的皱缩,烟雾忽地断了。
虞植的话像钝刀子,割得她心里难受的紧。
是啊,人死了,只有墓碑有什么用呢?纵是供奉再多香火、吃食也换不回她阿娘的命。
他颇是可笑的,事到如今说,始终拿她当最喜爱的妹妹,才没杀她。
开什么玩笑。
她试图把整件事勾连起来,发现每一环都有虞植的参与。
“兄长,我最后叫你一声兄长,不是因为别的,更不是因你将才的那两句话。我只想知道一切的经过,以及你……究竟在我未曾发觉时做了什么。”
最初与陆星离对话被祁怀晏听了去。
“你是从那时起知道他们惦记上我了,是吗?”
他说:“嗯”。
可他一直在南疆任职,仅每年年关时归家,与陆星离碰面后就没再回来。
“那日他与你说了什么?”
虞植不假思索地回道:“在南疆赴命,未得传召,莫要离开南疆。”
“可你为何又回来了?”明瑜眉心不解地拧了拧。
虞植如实说:“调令。”
废宅火灾那天想必他逃不开干系。
“陆星离与人的谈话,你是否也知晓?”
“知道。”
明瑜问着问着,手不着痕迹的攀上锦袋中的那只黑瓶子。
或许今日毒药掉在她身上是预兆和启示,亦是告诉她,该到那天了。
嘴上断断续续问着:“前些天,邢舟关我是你指使的,但你为何关我数日,不叫他杀我?”
她手上忙不叠地移着那只黑瓶,趁他眺望远山时将瓶中物轻轻洒两滴在他茶杯里。
这一次虞植沉默了。
突如其来的沉寂叫明瑜险些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倏然开口,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枝枝,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做过一个游戏。”
明瑜一愣,显然早记不得了。
他说:“游戏内容早如过眼云烟,只说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三个条件,后来我输了。你那时与我说,以后做游戏时放你三次,哥哥做到了。”
明瑜眼眸微动,几乎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儿时的游戏再没做过,其余倒是不少。
“放我三次……”
虞植和声提示道:“第一次在你七岁那年,你撞见我做了坏事;第二次是那场瘟疫下,你幸而逃生;第三次……”
明瑜抢过话茬:“是邢舟关我的时候?”
他听后无奈笑着摇摇头:“是秋天,你穿过霖州去青州的那一夜。”
明瑜一下子想起那天夜晚在霖渊寺,她撞见去祈福的虞植,落荒而逃还庆幸未被发现。
原来那次他注意到她了,只是……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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