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合一(1/2)
三更合一
幽雅的香气缓缓靠近,沉溺于梦魇之中的刘晞也蓦地睁开了眼。
刚刚才狠心诀别,祈望永不再见的人,再次出现在了面前。这到底是命运的垂青,还是上天恶劣的捉弄?此时的刘晞已无暇探究答案。
梦中情境实在太过……那种深切的哀恸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将人的一切理智都摧折殆尽。
她惊呼一声,喊出了梦中那个自己未曾喊出的名字。
“文若!”
前世与今生交缠,梦境与现实交互……她从来不愿过多沉湎于过去,即便在一心探寻从前记忆时,也自信地认为自己不会被过去种种所影响。
她以为自己能分清现实与过去的界限。
她自负了。
“文若……”
她的声音很低哑,仿佛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灵动的双眸中似有水光缭绕,像极了江南小镇的烟雨时节,如烟如织,如梦如幻。
被她呼唤的人在她喊出第一声时,便察觉到了她话中暗含的慌乱之意,心中一惊,顿时再顾不上其他,应声上前。
像那些绮丽的梦一样,他温和地伸手轻拍她的脊背,眉目柔和地安抚频频惊梦的女子。
而她也和荀彧这些年总是避不开的梦中人一样,亲昵地抱住了他。
可当对方的气息扑至鼻尖时,她又惊觉——这不是梦。
这是现实。
他的面容是如此年轻,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一点儿也不像梦中那个清减又憔悴的大汉尚书令。
而她也不再是那个独守万重宫阙,寂寂无所归依的皇帝。
他们不是相濡以沫的爱侣,不是相知相惜的挚友,甚至算不上相得益彰的君臣。
但他们也还没有走到那般……那般难堪的地步。
这很好,这便已经很好了,刘晞这样告诉自己。
她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像以前那样微微一笑以表歉意,而后便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开了口。
“近来心绪不宁,有些失礼了,还请文若海涵。”
荀彧动作微滞,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默默将手缩回袖中,温言道:“明公是在为近来朝臣们的议论而烦忧吗?”
自然不是,他知道她从来坚毅刚韧,不会为那些无伤大雅的流言蜚语而苦恼。
但她需要一个掩饰刚刚失态的理由,他也需要。
“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1]。明公已登高位,诸公有所议论也属寻常,实不必为此担忧。”
“您立身清正,又一心为国,只要假以时日,流言必然不攻自破。”
“文若说的是。”
自她回朝以来,那些公卿大臣们弹劾她的奏章便从未停过。
各种各样的议论更是此起彼伏:有说她蛊惑圣心的,有骂她仳鸡司晨的,还有人说她狼子野心、想效仿吕后擅权专政的……
除了看低了她的野心之外,其实这些人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思及此处,刘晞微笑着转了话题,说道:“卢师近来告病,尚书台群龙无首,做事越发不得门道了。”
她微微一叹,“说起来,尚书仆射的职位也确实空缺许久了。老师告病,尚书仆射一职又空缺,倒也难怪诸曹官吏有所懈怠了。”
尚书台以尚书令为最高长官,但尚书令之下又设了若干尚书,其中便有一人为仆射。尚书仆射品秩不高,只有六百石,但却是尚书令的助手。
“文若可有入尚书台的意愿?”
“悉凭明公安排。”
“好,那我下次早朝之后,便向父皇推举文若。”
谈话间,郭嘉与戏志才便联袂到了议事所在的正厅。
郭嘉一派悠闲地拱了拱手,一面将手中的麈尾摇个不停,一面问道:“不知主公寻我们来,是要商议何事?”
“无甚大事,坐吧。再过片刻,文和与寿成便也要到了。”
郭嘉早就坐了下来,闻言便倚着书案,气定神闲地招呼戏志才坐在自己旁边。
戏志才剜他一眼,依次向刘晞与先到的荀彧问过好后,又看向刘晞,关怀道:“主公昨夜没歇好?”
的确没怎么睡好,这才会想在等待的时候小憩一会儿养养神,谁曾想又逢梦魇,心绪反而因此更加烦乱。
“无碍,就是最近朝中亟待处理的事务多了点。”
凉州刺史需寻合适的人选接任,并州战事需要朝廷的粮草支援。皇帝疑神疑鬼的毛病随着病情的加重越发明显,需要她时时注意……
“志才当也明白的。”
戏志才闻言叹了口气,倒是也没再劝。
不一会儿,贾诩、马腾等人便也相携赶来。刘晞将那些杂乱的心绪暂时按到角落里,面无异色地开始与众人议事。
其实今日倒确实没什么大事,无非是讨论讨论雒阳近来的局势,再总结总结凉州之事——打了胜仗,总是要论功行赏的。
否则底下的将官和将士,又为何要跟着你沙场搏命?
刘晞从公主府的府库中取出许多古玩珍宝,并皇帝的封赏一同赠给了立功之人,又嘱咐贾诩、郭嘉几人要好好犒劳营中的士兵。
除了武将马腾之外,其他几位谋士皆是心细如发之人,自然看出刘晞今日的精神不如以往,便也不再多留,识趣地告辞。
意乱如麻的刘晞终于有了有了些许闲暇,能静下心来整理自己的信息。
荀彧拥有些不该拥有的记忆,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但他的记忆是从何处得来的,他的记忆具体是什么样的呢?
若他尽知前尘,应该也知道自己意在登基,今日为什么还能那般自然、那般肯定地说她立身清正……上一个周目,她明明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啊。
难道他所拥有的记忆并不包括这些?
可若他不知道,上次生病她前去探望时,他又为何会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从前不知其中因果,可今日梦及往事之后,再回想那些话,心中便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是上周目被遣到幽州的荀彧,想要与她说的话。
“罢了……也许是病糊涂了吧……”
刘晞逼迫自己不去深思,可脑中的思绪又不听使唤地飞到了荀彧的身上。
……他的志向,他的理想,他对大汉天下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呢?旁人赞她通透,赞她洞达,她也自认是个把控人心的好手。
但她好像从没真正看清过荀彧的心,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公主看着并不开怀,是为什么呢?”系统的声音轻轻地在刘晞的脑海中响起,“是在为荀彧难过吗?”
辗转多少春秋,花费多少心力,却犹在囚笼之中,做此困兽之斗。难道,她竟该为此开怀吗?
刘晞自嘲一笑,“阿玖,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我第几次遇见这些人了?”
系统停顿一会儿,回道:“……第五次。”
“五次了啊。”
“圣人说君子不贰过,我却在同一个泥坑里失败了这么多次。”
系统不愿见她露出这样失意的神色,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只好提起她一直关心的记忆之事,“您关心的事情,有回音了。”
“对于您多次所反馈的世界异常之事,主系统已然知晓,但暂未查出荀彧之异的缘由。为了保证您的安全与体验,主系统称愿意破例,为您恢复从前的记忆。”
“但是……”
刘晞对这所谓主系统的行事风格早已有所了解,对这个转折一点儿也不意外,淡淡出言:“但是什么?”
“但在恢复记忆前,需有为期两年的冷静期。”系统越说底气越是不足,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我也不赞同公主做出的决定。”
“公主的惊梦之症比之从前更严重了。您……”
系统犹豫道:“您应当也从梦境中窥见过前世之事的一角……那,那真的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
“遗忘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不是吗?为什么公主却执意要记起那些事情?”
“此世的开场比从前几次要好得多,您定然能顺利完成任务,届时功成身退,此间种种便再与您无关了,何必徒增伤怀?”
“阿玖近来应当读了不少人类的书。”
系统的拟态乖巧地点了点头。
“但你还是不够了解人类。”
“追本溯源、探寻过往,也是人类的本能啊,阿玖。不知来处,我又要如何确定,如今所探寻的,到底是不是我真正的归处。”
系统确实不懂,闻言不再多嘴,默默思考起刘晞话中的含义。
而一院之隔,从议事厅而出的荀彧与刘晞身边最亲近的女官蒹葭撞了个正着。
“阮女官。”
蒹葭本姓正是阮,随着刘晞的地位越来越尊崇,她身边这些得用的侍从也越发得人看重。
到如今,绝大多数人都不再直呼蒹葭的名字,而都是笑意吟吟地称一句阮女官或阮家令。
“荀长史。”蒹葭闻言也拱手一礼,姿态得体地打了个招呼。与府中那些因其容颜俊逸而无比热情的小侍女相比,她的态度便显得有些冷淡了。
事实上,她确实不太喜欢这位荀家王佐,初次见到此人时,心中便觉郁闷,仿佛从前与他有过节一般。
这种不喜,似乎只是一种十分不讲理的偏见,但却顽固得很,轻易拔除不了。
是以蒹葭打完招呼之后,便再次一福身,欲告辞离开。
温温和和的声音忽而响起,“阮女官还请留步,荀彧有一事欲冒昧相询,不知君可否为我解惑?”
听到这话后,蒹葭脚步一顿,停下了脚步,摆出倾听的样子。荀彧到底是公主信重的属官,终究不好平白拂了他的面子。
“长史请讲。”
“明公她,如今还是常常梦魇吗?”
蒹葭闻言稍稍蹙起了秀丽的眉。
公主向来不爱麻烦身边服侍的侍从,也不愿过多向旁人表露自己的私事。但她待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公主自幼时便总是梦魇,有时甚至一夜无眠,而且……她不知道在凉州的这两年发生了什么,然而蒹葭总觉得:公主从凉州回来之后,夜间惊梦便越来越频繁了。
主卧夜半亮起的烛火,总是令她揪心不已,却也是毫无办法。她试过许多法子,甚至请了较相熟的戏志才劝说公主少操些闲心,可夜间的烛还是照常亮起。
“公主……”蒹葭本欲作答,又倏然反应过来——这是在打探公主的私事?
“长史见谅,某也不知。”
青年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戒备之意,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彧见明公近来似乎隐有倦色,便妄自有了些猜测,望恕罪。”
他话音稍滞,又道:“若明公夜间歇得不好,君或可在她房中燃些安神香,只需以甘松、白芷、乳香……”
“容某打断。”蒹葭略一拱手,有些奇怪地问道:“公主虽擅制香,却从不爱用香。长史当也知道才是。”
荀彧大怔。从不用香吗?可是,她分明喜欢在安睡时令人点上他制的安神香……她所有的小习惯、小动作都与梦中无二,这还是第一次,梦中人与此间人有了些差异。
蒹葭见他的关怀之意不似作伪,便慢慢缓了神色,补充道:“实不相瞒,某也曾试过安神香,但见效甚微。有劳长史挂怀,您的一番好意,公主定然也有所感。”
若无特殊情况,大汉通常五日一朝会。今日本不是举行朝会的日子,但有些意外的是,刘晞一大早就收到了宫中皇帝的传召。
等她踏进那座奢华靡丽的皇宫时,又发现殿中已然分席列坐了好些人。
车骑将军何进,左将军何苗,卫将军董重,地位超然的朝中三公,近来权势极盛的中常侍蹇硕,还有告病了好些时日的尚书令卢植,今日竟然都已经到了场。
这架势,倒像是皇帝终于要忍不住撒手人寰,要临终托付后事了一样。刘晞浅浅弯唇,暗暗将殿中之人扫了一圈。
显然,有这想法的人不止她一个,这些侯在殿中的公卿大臣,个个皆是神色严峻,一派严阵以待的样子。
但恐怕有人要失望了——太医院的老太医昨日还与她汇报过了:皇帝的病情虽不可转圜,但撑过这个冬天,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她礼数周全地与这些分座两边的朝臣们见了礼,随后便在皇帝低哑的叫唤声中,去见大汉如今的皇帝陛下。
经过那道精美的龙纹漆画屏风之后,里头的情景便一清二楚地映入眼帘了。
重病的皇帝依旧躺在那张龙榻上,而他的两个好儿子依旧乖乖巧巧地守在床边,美其名曰侍疾。
与上次相见时相比,皇帝的脸色似乎又灰败了不少,殿中那股糜烂、腐败的气息则变得愈发浓厚,将人熏得满心不适。
虽是白昼,可殿中却灯火长明。
九枝连宫灯的各处灯盏都燃上了兰烛,摇摇晃晃的烛火,似乎将皇帝那张像枯叶般衰颓的脸,照得多了几分生气。
刘晞向两位皇子点头致意后,便上前行礼。
“白泽,白泽免礼,到……到我身边来。”
刘晞温温婉婉地笑了笑,依言上前。
“国事有你,朕并,并无烦忧……但你当是受累了。”
昔年那个年富力强、醉心玩闹的大汉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
如今的他显然十分虚弱,每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缓一会儿,然后再续上自己刚刚的话。
刘晞望着病榻上的人,心中感慨油然而生:光阴飞逝,白驹过隙,原来时间已经走过了这么多个年轮。
她用最惯常的语气回了皇帝的话,而后便静静地跪坐在原处,等着皇帝的下文。
“一晃多年,白泽已经这么大了啊,十八岁,十八岁……”
刘晞仍然温顺地垂着头,可眸子却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大约在四年前,皇帝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今日不过是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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