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辩(1/2)
天人之辩
贾诩凝神听了一会儿,很快就得出结论:低下那群年轻的士子们,正在以天人关系为议题,发表各自的见解。
对于天人关系的思考,自古便有之,而本朝在古人的见解之上,又有了跨越性的进展——前汉的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应”之学说。
天人感应,意为天与人同类相通、互相感应。若人间的君主不仁不义,无德无行,违背上天之意,那么天道就会降下灾异,以示惩罚。
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之说,也许是想借自然景象警示君主、劝其勤政向善。
但正如那些利国利民的制度在发展演变之后,免不了会与该国策的的初衷背道而驰一样,“天人感应”学说在广为流传之后,也逐渐显露出许多弊端。
儒士在“天人感应”及“阴阳五行”学说的基础上,大肆推崇神学思想,甚至用神学思想来解释儒家经义,创立出所谓的“谶纬之学”。
这种学派观点在流传到今时今日之后,便形成了时下士庶笃信鬼神、喜爱占星望气、注重祥瑞灾异的独特风气。
该风气不仅对百姓的日常生活具有极大的影响,甚至与当权者的执政方式息息相关。
例如:每当哪个地方发生了诸如蝗灾、旱灾、或地动这样的灾难,那么与之相对应的三公便要上书请罪,引咎辞职。
很显然,阁楼下方的那群年轻士子们,并没跳出主流思想的框架。
而贾诩向来对这些鬼神之说无感,便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暗自寻思着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提前溜走。
阁楼下方却忽然传来一道极为特立独行的声音。
“天道何足贵也?所贵乎唯有用天之道者。”
“昔年高皇帝之所以能除暴秦、诛项王而得天下,靠的是选贤用能,广施仁政;光武帝之所以能承绍前业,再兴大汉,靠的是文武韬略,万众一心。”
“此皆尽人事也,何有天道之学?”
……真乃狂生也。贾诩这样想着,却又不可避免地被其吸引了注意力,慢慢用视线去寻找说话之人。
这人就和他的观点一样不合群,在一众学子之间显得十分特立独行。
他的声音甫一落下,便遭到了周围人群起而攻之的责难,“上天赐福,天下乃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君安出此悖逆之言哉?”
那人不假思索地答道:“百姓若能安居乐业,自然靠的是辛勤耕种、专心营生,难道日日祈求上天赐福,便能获得维持生计的粮食吗?”
“福祸灾兆之说,无稽之谈也;欢于报应、喜于珍祥,劣者之私情也。”
周围之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有人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恼怒,大骂道:“仲长统!你……狂妄!”
也有人朝汉宫的方向一拱手,尖刻问道:“因青州大旱之事,陛下及长公主,日前方携百官于南郊祭祀,祈愿来年风调雨顺。若依君之见解,这岂不也是无用之举?”
仲长统答道:“指星辰以授民事,顺四时而兴功业,则得天之道,抚育万民。若是不求诸己,反求诸天,自是下愚之主也。”
听到这话的贾诩眼皮一跳,借着喝茶的动作去观察上官的反应。
对面那人非但没有愠色,反而抚掌而笑,低声赞了一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脾气也是真好。若是换成其他身居高位的人在这儿,怕是谁也无法忍受一个小小的白身这样编排自己……不过,那人也确实是过于大胆了。
见刘晞并无反应,贾诩便将目光重新放到学子们身上。
眼见辩论的氛围慢慢变得剑拔弩张,似乎有和事佬挑了出来,提议将此辩题暂且搁下,趁春光正好写写诗赋文章。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怎料那名叫仲长统的青年好似天生少了根筋,一点也不领别人解围的情,闻言只是拢袖一礼,便作势要离开。
便有人不服气地开口嘲讽,称此人徒有诡辩之才,而不通文赋,是以才会落荒而逃。
仲长统停下脚步,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文者,当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1]。而非争著骈丽之文,竟陈无用之事,以求扬名于世。”
青年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落下铮铮之音,“我不求见异于世,也无意以此献于权贵之门,自然不屑于写这些毫无风骨可言的陈词滥调。”
语罢便拂袖而去,徒留下一众咬牙切齿的学子立在原地。
贾诩微微扬唇,大致明白了刚刚所阅文章的作者。
如黑玉般深沉的眼眸一转,贾诩擡手为对面的上官斟了盏茶,温声道:“明公,似乎很看重这个青年人。”
说起来,刘晞好像对这样的疏狂之士……有种格外的偏爱?戏志才是这样,郭嘉是这样,如今这个仲长统也是这样。
但若是细论起来,这三人虽有相似之处,但也有着不小的区别。
戏志才不受礼教束缚,胸中也没有那些君臣伦理的框架,在刘晞初初展露头角之时,便敢许下豪赌,倾心追随。
郭嘉虽生在诗书传家的士族,却与前者相似,且其比戏志才更加蔑视繁文缛节,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率性而为。
而如今这个仲长统……前面两位与之比起来,似乎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一介白身,竟就敢否定谶纬之学的合理性,公然与主流舆论对抗——这已经不能用张狂来形容了,他简直是士林中的异端。
“文和不也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吗?”
“明公既然赏识他,为何不将他调到身边来?”
刚刚听那些人交谈时曾提到过,那个年轻人考核的成绩似乎不佳,只得了次等,即将在官府的安排下到地方上为吏。想也知道,这样激进的风格不会受到考官们的喜爱。
不过刘晞如今是何等身份,只要她发了话,莫说更改一个学子的安排,便是直接破格拔擢,想来也不会有人反对。
“王朝由盛转衰,世道由好及坏,大抵都是因为既有的制度遭到了破坏。”
“我欲在混乱中建立新的秩序,又怎能率先坏了从前自己定下的章程?”
“再者……”刘晞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话中似乎还怀着微不可察的怅惘,“文和,你不觉得他身上的锋芒过于锐利了吗?这样的人若是放到朝堂上,免不了是会受摧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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