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1/2)
峰回路转
营啸。
这看似不起眼的一个词,却是许多老将、宿将毕生不敢谈起的噩梦,是无数统兵之人谈之色变的禁忌。
这样神秘莫测又不可控的变故,甚至常常被人视为诅咒。因为引起营啸的因素可以很普通,很平常……哪怕是一个士兵惊梦之后发出的呼喊声,也能成为诱发营啸的因素。
可营啸一旦发生,带给军队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士兵会因为吃沉重的压力、紧绷的精神,陷入自相残杀的境地,原本训练有素的军队,会在顷刻间崩溃。
正如张辽所率的精锐之师,几乎在一夜之间覆灭。
刘晞深深吸了口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如今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还有羽林、虎贲,还有北军五校。
即便中央的军队不好调动也不要紧,可以放任叛军暂时发展,而后令信得过的刺史筹集地方上的兵马……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这样安抚着东倒西歪的情绪,却听那位站在百官之首的丞相开了口。
“陛下,臣……”
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出现在心中。
刘晞飞快打断了他的话,以不容拒绝的口吻下了令,“诸事皆容后再议,即刻发下召令,面向四海征兵……”
“陛下!”仲长统骤然出声,不顾君臣礼节地打断了帝王的话,而后举手加额,以额触地,重重地行了稽首大礼。
“叛军打的旗号是清君侧,只要臣一死,逆贼便师出无名,那些受其蒙蔽的无辜之人,想来也能认清其面目……”
“朕已然说过,诸事容后再议!”
“陛下!太史公曾言: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臣的死亡,能于社稷有益,那便是死得其所,臣愿一死,以谢天下人。”
仲长统俯首再拜。白皙的额头再次与冰冷的地阶相撞,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淤青。
“你有何罪?为何要向天下人谢罪?”刘晞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了这些话。
“人人皆知你是我信重的心腹,倘若朕今日为解风波将你抛出去,天下百姓要如何看朕?天下士人,谁还敢为朕办事?”
她强忍着胃皖处的剧痛,尽力平静地回道:“公理,你我君臣一场,难道你就非要将我置于不义之地吗?”
“陛下容禀。”仲长统霍然擡头,目光中没有半点哀戚之意,有的只是坚毅之色。
“商君既死,新法乃成。若臣的离开,能使变法的阻力稍稍减轻,那么,死又有何惧?”
“此臣毕生之愿也,愿陛下成全!”
“不准。”刘晞几乎快将座椅上的扶手捏得变了形状,才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朕偏不愿成全。”
底下的臣子从未见过刘晞如此阴沉沉的脸色,大都战战兢兢地跟着前面的人跪了下去,暗暗祈祷那位千万少说几句。
偶有人想插嘴,劝劝针尖对麦芒的两人,也总是找不准时机。
而仲长统眼见上首的人非但不愿松口,还隐隐有拂袖而去的趋势,急忙开了口,意欲晓之以利弊。
这时候,坐在御座上的君王却忽然满脸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慌张惊呼的、胡乱嚷嚷着救驾的、高声传太医的,都乱糟糟地聚在了一团。
最后还是一直跟在刘晞身边的尚仪女官伏寿,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君王,不假思索地将人扶回了寝殿,并态度强硬地隔绝了各方视线的刺探与观察。
尚跪在殿中的丞相冷面拒绝了同僚的搀扶,而后摘下发冠,自己给自己下了道逮捕的文书,跑进宫中的黄门寺狱。
狱吏对此讷讷不敢言,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想上前将这位大爷赶紧请出去。
仲长统却是岿然不动,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脏污的牢狱中。
最令狱吏摸不着头脑的是,没过多久,来自玉堂殿的圣旨便传到了黄门寺狱。白纸黑字的诏书,成功将当朝丞相那张玩笑似的文书,变成了不容更改的命令。
接到这道圣旨之后,一直在殷殷劝着仲长统离开的那个狱吏,悄悄地瞥了眼对方的神色。
那张冷若寒冰的脸,竟倏然勾出一个笑容。仿佛他刚刚听见的不是将自己下狱的敕令,而是加官进爵的封赏旨意。
狱吏的动作越发小心谨慎,生怕哪个地方不对,惹到了这位奇奇怪怪的……丞相?应该还是能称丞相的吧?毕竟刚刚那道诏书只说要将他下狱,却暂时没废除他的官职。
但即便再怎么小心翼翼,移动锁链时的声音也还是避免不了。
狱吏的心提了起来,仲长统的心反倒落了下去。
他跪坐在狱中脏乱的地上,开始憧憬着自己的死亡。
是的,憧憬。
只要死亡能让他的理想离现实更近一步,那么,即便是人人畏惧的死亡,也可以成为他向往的东西。
况且,谁说形体的死亡便标注着这个人的终点?商鞅死了那么多年,不也还活在无数的青史书籍中,为后人所称道吗?
仲长统闭上眼睛,开始设想着自己死亡的情形——他并没怀疑过自己的判断。
因为他相信他侍奉的君王是最英明的君王,即便一时囿于私情无法下旨,也很快能反应过来,做出最合适、最正确的决定。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有个眉眼锋锐、神情平静的青年,正在等待自己的死亡,或者说,他在迎接自己的新生。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开始频繁地嗜睡,并做起了回忆般的梦。
梦中的情景,似乎是自幼居住的庭院。他坐在父亲身边牙牙学语、识文断字、阅读经书。
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启蒙老师,拿着本《孟子》,喜笑颜开地教他读书。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父亲照着竹简念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彼时的仲长统不知道父亲为何欲言而止,甚至不知道这句话还有下文,只是缠着父亲讲解刚刚那句话的释义。
父亲愣了片刻后,笑答:“天下政治清明时,君子就该让道为己所用,用自己的一切去贯彻正确的道。”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仲长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梦境便碎了。
自梦中睁开眼的青年想了好一会儿,也还是没想起来那时的应答,倒是迷迷糊糊地忆起经年之后,父亲逝世,自己独自阅读《孟子》尽心卷时的复杂心情。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原来父亲在教他念书时,隐去了下半句啊。
忆及此处后,仲长统忽而一顿,记起了刚刚苦思不得的答案。
幼时随父亲读《孟子》时,他并没对父亲的解释做什么应答,而是仰着头问了父亲一个问题。
“天下有道时,君子应该让道为己所用。可若天下无道呢?那该如何?”
父亲叹息着看向他,引了《周易》中的一句话作为解答。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想起父亲当时的话后,仲长统弯了弯唇角,不以为意地想道:无道,则隐。那后来者岂不是也见不到政治清明的时候了?
他们这一辈人见过将一切都吞噬的黑暗就好了,何必让后人也跟着承受苦难呢?
忽然有刺眼的光,自那方狭小的窗户透了进来。
仲长统眯起眼睛坐起身来,再次询问看管的狱吏:“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不知这些看守的狱吏得了谁的吩咐,每次仲长统询问类似的话题时,他们都会避而不答或者直接离开。
今日仲长统原本也没指望能得到他们的回答,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
怎料狱吏今日真的答了话。
“距您入狱,已经快两个月了。”
仲长统闻言大怔。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判断有了谬误。
或许,他的嗜睡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嗜睡。
“丞相,宫里忽然传了话,陛下今日要召见您。您快梳洗梳洗,再换身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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