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之曲(1/2)
终焉之曲
熙宁四年秋,刘璟的名字就登上了皇室的谱碟。不久后,又得到册封,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女性诸侯王——平原王。
再然后,今上这位养女便开始跟在皇帝身边,且时常出入于皇帝与群臣的议政场所。
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若不出意外,这个自并州而来的孤女,便是今上择选的嗣位之君,是帝国的下任主人。
满朝文武对此的态度,并不相同。
有人在冷眼旁观,观察这个尚且羸弱的幼兽到底是蛰伏的猛兽、还是温顺的绵羊;有人开始巴结逢迎,希望在将来为自己、为家族谋个好前程;
有人正隐在暗处,妄图在乾坤未定时将她拉下来,换一个更让自己中意的储君;还有人从这位身上,窥见了一些皇帝的影子。
“殿下,原来还练过武艺吗?”郭嘉看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学生,含笑问道。
刘璟小小一揖,答道:“幼时顽劣,曾缠着赵子龙将军,学了些拳脚功夫。”
“原来是这样啊。”拿着刘璟策论的人似乎陷入了沉思,久久未曾言语。
“老师?是学生写的文章有何不妥吗?”见他许久未曾说话,刘璟便试探性地拱了拱手,谦恭道:“还请老师赐教。”
“殿下写得很好,是臣一时失神了。”容貌隽秀的青年猛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着问道:“若臣没记错的话,殿下今日要到玉堂殿去见陛下?”
“是的。”
“那便早些去吧,臣也该回去处理政务了。”
刘璟做了一揖后,便依言离开,但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她没忍住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
又是这样的眼神啊。
从前她确实不懂郭嘉在看着她时,常常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可现在她懂了。
或许,她该再笨拙点、再稚嫩些。这样的话,事事以天下为先的陛下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无牵挂了。陛下一定会努力地留下来……直到自己能独当大任为止。
可是,怎么舍得看陛下露出失望的眼神呢?
陛下是那么的温柔平和,却又是那么的忧郁哀伤。有时她甚至大逆不道地觉得,陛下一点儿也不像坐拥四海的万乘之尊,反倒像极了被困在宫中的鹰,渴望飞翔却不得自由。
陛下好像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
刘璟还记得女帝月前教导自己的话,“有求皆苦,无欲则刚。”
那么陛下求的又是什么呢?
思考了几个月都没解决的问题,自然不会突然在今日得到答案。
刘璟将这些繁杂的思绪都抛在一旁,心无旁骛地望着帝王——陛下实在是个很敏锐的人,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看穿你心里的顾虑。
“今日授课,学的是什么?”皇帝温柔地拂去了她鬓间的碎发,言笑晏晏地出言问道。
“今日老师让我做了一篇策论。”
“题目是什么?不妨与我说说?”
“老师给的题目是如何取士。”
“那么,阿璟是如何认为的呢?”
刘璟稍稍坐直了身体,目若朗星,眉如新柳。
“私以为,若要让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取士便必然不能为门第所限。长文先生提出的九品中正制固然很好,将品评人才的权利收到了中央手中。
“……可是,若兼任中正的中央官员日后都变成了高门子弟,这项制度是不是就会失去原有的效力?
“故而我以为,不若直接将取士前半段的流程全部舍去,弃荐举而保考试,让天下士子都有参加端门复试的权利。”
刘璟说完之后,便直直地望向了女帝,像以往一样等着她的点评。
可是刘晞却迟迟未曾出声。
她略疑惑地擡起头,有些不安地问道:“陛下?我说错了吗?”
刘晞歉意地笑了笑,欣然问道:“你的老师是如何评价的?”
“老师……他未曾予以具体的评价,只是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好。”
“确实很好。”刘晞出神地望着她,而后突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过了今年的年关,阿璟是不是就该十五岁了?”
“陛下记得不错。”
“快十五了啊。”平和的语气之中,似乎蕴藏着许多像晚风一样稍纵即逝的怅然,“阿璟长大了,该办及笄礼了。”
刘璟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又听眼前的人说道:“朕这就让有司去筹备仪典。”
“至于阿璟……耽于理论终究是不行的。从明日开始,你便跟着你的先生,到中书台去看看吧……咳咳……”
话音未落,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便在殿中紧接着响起。
刘璟忙倒了杯温水,递到君王面前,担忧地唤道:“陛下?”
温水入喉,勉强压下喉中的痒意。
刘晞搁下茶盏,轻声安抚眼带忧虑的少女:“我无碍的,不过是小毛病罢了,歇歇就好了。”
“阿璟先回去吧。”
刘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玉堂殿之后,尚仪女官便遣人去请了礼部尚书及太常。
片刻后,接到召令的两位官员便联袂而来,匆匆拜倒在玉堂殿。
“臣等拜见陛下。”
“二位爱卿请起吧,无需多礼。”
两人闻言皆是一愣,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在旁边落了座——皇帝这两年君威渐重,并不像从前那样和善爱笑,像他们这些寻常臣子,有时一月都见不到皇帝一次笑脸。
但今日……陛下的心情听起来似乎很不错?两人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平原王今年已然十四,过了年关之后,便到及笄之年了。”
听到皇帝的声音之后,礼部尚书与太常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礼部尚书便拱了拱手,迟疑问道:“不知陛下之意是?”
“这是难得的喜事,自然该好好办一场。”
礼部尚书顿时会意,连连保证道:“陛下说的是。平原王殿下的及笄礼,确实不能疏忽。您请放心,臣一定领着属官将这场仪典办好。”
太常也跟着拱手道:“臣回去之后,便着人卜算吉日。”
皇帝不置可否地搁下手上的奏章,沉默片刻后,露出些浅淡的笑意。
“是该好好卜算吉日。毕竟,朕还想借着平原王的及笄礼,将册封太女的店礼一块儿办了。”
除了深知帝王心意的尚仪女官之外,殿中其余人闻得消息,皆是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刘晞淡淡瞥了眼两人,倏而敛眉道:“不知二位,可是有何异议?”
两人忙躬下身来,异口同声地回道:“臣不敢。”
“如此,接下来的仪典,便要劳二位多多费心了。”
“唯。”
皇帝金口玉言,想要何人何物,只需着人发下敕旨即可。可今日为了平原王的事情,竟亲自将两位官员召到跟前敲打了一番——可见陛下的确是极看重这场仪典的。
有了这个认识之后,礼部与太常府又岂敢怠慢?自是临深履薄、战战兢兢,生怕这场典礼办得不合帝王心意。
平原王果真要被册封成储君了。
即便群臣心中早有准备,但当亲临平原王……皇太女殿下的册封礼时,还是不免要生些感慨。
只是,无论心中在想些什么,也无人会轻易在人前显露出自己的想法。群臣安安静静地跟着新晋的皇太女殿下到南郊祭祀过天地之后,便自原路返回,到玉堂殿拜见皇帝。
空灵的钟声缓缓落下。
刘璟站在按位次分列而立的群臣之前,敛容正色地听着礼官的通赞之声。
俄而尚书令荀彧出列,自尚仪女官手中接过册封皇太女的诏书,不紧不慢地将其展开。
“平原王接旨。”
“臣刘璟接旨。”
着朱衣的宰辅翩翩立于御阶之下,代表天子宣读皇太女的晋位诏书。
“……平原王刘璟天资粹美,德才兼备,可继大统。今愿承天命、顺舆情,册为皇太女。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悠扬的声音缓缓落下之后。
刘璟再次叩首,继而起身,自尚书令手中接过诏书、册宝、玺印、绶带。
熟知册封流程的她知道她接下来还要向天子谢恩,便暂且将玺绶交给了自己的属官诸葛亮保管,旋即缓步行至阶前,在泠泠雅乐中向天子行三拜礼。
着玄端礼服的少女身形尚且稚嫩,却已有了老成持重之态,一言一行之中,都蕴藏着翩翩风仪。
坐于上首的刘晞见此情状,由衷地露出了笑容。
礼部安排的那堆流程,她也是看过的,自然知道此时她该走下台阶,开始为刘璟加冠。
但那股常年驱不散的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将她完全淹没在其中。胃皖处也因为情绪的起伏泛起了隐隐的痛,让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她怕自己在典礼上失态,也怕眼尖的臣子发现自己的脸色不好,便索性决定做些小小的改变。
她默默地在心里向礼官道了声歉,便招了招手,示意刘璟上前来。
“阿璟,上来。”
在礼官悲愤欲绝的眼神中,刘璟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台阶,撩袍在天子面前跪下。
刘晞弯唇而笑,动作轻柔地擡起手,依次为眼前的人加上发笄、发钗、笄冠。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她用惯来的语调诵完了《土冠辞》里的祝辞,而后在金殿之上、百官之前,扶起帝国的储君。
“祸福在君,不在天时。天下之治乱,往往在君王一念之间。望汝自此能庄敬戒慎,不负家国。”
刘璟深深一揖,肃然答道:“儿虽不敏,敬承铭记。”
刘晞努力抚平自己的声调,不让自己被身上翻涌的疼痛所影响,“去吧。”
“唯。”
大乐声起,刘璟一点一点地走下九重御阶,如松如柏地站在百官面前。
“拜——”随着通赞官的声音,分列而立的群臣不约而同地俯首,参拜大汉的储君殿下。
“臣等拜见皇太女殿下。”
拢袖而立的少女坦然受了众人的参拜,仿着皇帝以往的样子令百官平身。
而功成身退的皇帝在回到寝殿之后,竟骤然弓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她看着手帕上鲜艳若红梅的血迹,释然地笑了起来。可她身边的尚仪女官在看到那抹触目惊心的红时,却险些红了眼眶,连忙遣人唤来太医令。
任何一个久病的患者,想来都不愿看见医士——况且,刘晞还是一个不遵医嘱的患者。
仲景先生那渐渐花白的双鬓,那恨铁不成钢的话语,总是会让刘晞心中升起浓重的愧疚。
她知道自己讳疾忌医的毛病越来越重了,可她不想改。
她不想见到那张仲景那张板正的脸。
“阿寿,阿寿……”
伏寿便安静地望着她,不言不语,偏又泪眼朦胧,瞧着实在可怜。
刘晞悠悠长叹,无奈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嘱咐她请人的时候小心些。
白发苍苍但比年轻人还健朗的张仲景很快就到了。
这位常年为今上治病的老先生甚至不须诊脉,便知道皇帝的身体状况还在不停地恶化。
“恕臣直言,陛下。臣在数年之前便告诫过您,若是不惜心力、减损自身,恐无天人之寿。为何您却半点儿不往心里去呢?”
刘晞乖乖地道了歉,情态诚恳,神情严肃,但落到张仲景眼里,却是没有半点儿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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